一夜之間這些言語像猛獸一樣撕裂著她過去的價值觀,她甚至不知道這些指控正確與否,但有一件事情她確信無比——“在我們長達 5 年的經(jīng)營中,沒有一個客戶有食物中毒。”
她懷疑這是一出密謀好的設局。告密者剛進入公司 3 個月時間,便在短期內(nèi)收集了大量證據(jù),這本身就顯得可疑,Camille 和同事普遍認為他可能是被人雇傭想要獲得政府 30 萬人民幣的告發(fā)獎勵金。
Camille 還記得今年 2 月末全公司的年會上,告密者還做了表演,和其他同事交談甚歡。“想像一下 3 個月時間,他和員工成為朋友,在公司的年會上和大家一起喝酒、跳舞、唱歌,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毀掉我們公司。這是多么可怕啊。”
Camille 現(xiàn)在最擔心的是還在監(jiān)獄里的同事,他們被與世隔絕,不允許和家人打電話,也不能接受朋友和同事的探訪。這樣的嚴厲程度讓包括 Camille 在內(nèi)的法國人重新審視這一國家的法律系統(tǒng)。
“我們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么暴力的反應? 如果有人生病或是進了醫(yī)院,那么法國人會了解政府是擔心人民,但現(xiàn)在監(jiān)獄里的 4 個人沒有傷害到任何人,至少可以在調(diào)查中讓他們?nèi)”:驅(qū)。他們出來后并不會讓中國人民處于危險中,他們不是謀殺犯或者是販毒者,他們只是聽話的員工,他們也很害怕。”
Camille 目前身在法國,她聽說 Laurent Fortin 的媽媽本來已經(jīng)退休在家,但現(xiàn)在為了幫兒子還每月的房貸,不得不再次出來工作,“他的媽媽希望兒子出獄那天不會落得無家可歸。”
肖敬,前 Farine 面包師/舉報和微博揭秘者
肖敬是一個口音頗重的沈陽人,30 歲前他已經(jīng)在日本打工了 8 年,回到中國后又在蘇州的西點烘焙學校學習了一年,那時候他就看準了上海的 Farine,因為“一家店營業(yè)額(每天)能做 9 萬多的,那全上海,全中國有幾家店?”
Farine 對面包師的要求尤其高,除了面試和一天的試崗外,還必須有工作經(jīng)驗,不接受任何學徒。肖敬滿足所有條件,10 月份他正式加入 Farine。
據(jù)他描述,僅 1 個月,他就在老同事口中聽說了面粉過期的事,但他一直到第二年 1 月才和店鋪的中方負責人溝通此事,得到的答復是——“不要談論這點,談論會讓你丟了飯碗”。負責人還向他提供了前車之鑒,甜品部的員工在不久前也提過面粉過期一事,老板 Franck 連夜召開會議讓管理人員封口,此后甜品部的相關人員相繼離職。
這也是他和上層的最后一次溝通,之后他便開始長達 3 個多月的證據(jù)收集,一直到 3 月 20 日這一天他選擇到食品和藥品監(jiān)管局舉報,同一天《上海市食品安全條例》 出臺。
很多人質(zhì)疑舉報時間顯得太過蹊蹺,看起來就像是配合食品和藥品監(jiān)管局。他對此的回答是:“我也會看那個新聞的,對不對?我自己也在想這個時間對吧?”
他估摸著在被稱作是“史上最嚴厲”的食品安全條例頒布時,舉報會事半功倍。
但當天舉報還不足夠,第二天晚上他緊接著在微博上發(fā)布了消息和 3 條視頻,這個引爆了整個事件的微博中寫:“ 我已于 2017 年 3 月 20 日向上海市食品藥品監(jiān)督管理局舉報了此事……不知是何原因,現(xiàn)在 Farine 還在正常運營。" 這條微博在短時間內(nèi)收到了 100 多萬的點贊和轉(zhuǎn)發(fā)量,也直接導致了 Farine 店的關閉。
肖敬把自己暴露在社交網(wǎng)絡上的同時也讓自己成了眾矢之的。
微博發(fā)布后,肖敬在網(wǎng)上收到了包括前同事和陌生人的人身攻擊,其中轉(zhuǎn)發(fā)最高的知乎的帖子指出,他是和 Franck 爭奪股權失敗才出此下策。在被攻擊和懷疑包圍時,肖敬自稱還曾就診過心理咨詢室。
肖敬打開了一個魔盒,但其后的發(fā)展并不由他所掌握。
之后的日子里,他到食品和藥品監(jiān)管局配合做過 2 次調(diào)查,整個夏天陸續(xù)到公安局錄過 3 次口供,也和紀檢部門溝通過,因為要調(diào)查食品與藥品監(jiān)督管理局是否有徇私舞弊的嫌疑。據(jù)他回憶,食品和藥品監(jiān)管局來抽查前員工通常會收到通知,提醒第二天要戴手套換上好的產(chǎn)品。他從未見過食品和藥品監(jiān)管局進入廚房后臺檢查,通常只是在店里掃視一番拿走成品回去檢驗,“反正是從來沒檢查出來過任何問題。”
在配合政府部門做了所有調(diào)查后,肖敬并沒有得到他認為自己應得的獎賞。3 月 23 日就 Farine 一事召開新聞發(fā)布會當天,肖敬在發(fā)布會后臺的會議室等待,結束后上海市食品藥品監(jiān)管局局長閻祖強向他許諾:“上海市一定會重金獎勵你。” 為此,一整個夏天他數(shù)不清拜訪了多少次藥監(jiān)局,但都沒有結果,“現(xiàn)在他不管我,就是說不管不問。”
沒有獎勵金的支持,他也沒有其他收入來源,3-7 月,肖敬面試過上海不下 5 家面包房,無一不被拒絕。畢竟這個圈子不大,F(xiàn)arine 離職的 100 多個員工也相繼分散到了上海的其他面包店,“那個舉報的人”的頭銜就像陰云一樣環(huán)繞在他周圍。他也就此上門藥監(jiān)局多次,“我是外地人在上海,我沒有工作,生活壓力也很大對吧?我就問他們能否對我進行一定的幫助,哪怕你們食藥監(jiān)幫我找一個差不多點的工作,但他們也沒有,”他說,“食藥監(jiān)沒有獎勵,也沒有慰問。”
回憶起那段時間時,肖敬說“最可怕的是什么?是沒有希望,沒有生存的希望了。” 7 月份他決定離開上海,離開時他在微博上這樣寫道:“有點恐懼回上海,怕自己又陷入那種扎心的痛。”
他始終瞞著父母關于 Farine 的真相,實際上,我們的采訪幾次因為他母親的出現(xiàn)而被迫打斷。他至今沒有找到下一份面包師的工作。
當然,他并不在 Farine 那100 多個人的微信群里。
Franck Pecol,F(xiàn)arine 面包店老板
“這件事給在中國做生意的法國人敲了一個警鐘,你得記住了,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(fā)生,你也不會知道他們將如何實踐新的規(guī)定,” 法國記者 Simon Leplatre 說。
但 Franck Pecol 應該不在他的提醒之列。這個來自馬賽的法國人習慣了四處漂泊的生活,18 歲他便離開家在巴黎、倫敦和美國做學徒和服務生。
2004 年 Franck 來到上海,他的名字在上海甚至是中國的法國人圈子并不陌生,因為在短短數(shù)年時間,他就在上海形成了一個小型的 “Franck 帝國”。2007 年他在上海的第一家餐廳 Franck Bistrot 在武康路 376 號開業(yè),接下來幾年時間,他相繼開出了 Rachekls、Frank Bistrot、Farine、Grains、WIYF 和 Le petit franck 等六家餐飲品牌。
“Franck 以前很喜歡上海,他堅信這里是全球范圍內(nèi),開餐館最好的地方之一,” Camille 回憶道。
漢堡店 Rachel’s
2012 年由于在自己 Franck Bistrot 的餐廳里找不到正宗的法式面包, Franck 就在隔壁開出了第一家 Farine 面包店。Camille 記得 Franck 以前經(jīng)常告訴她,法國人有一種高傲和優(yōu)越感,就覺得他們的產(chǎn)品更好,但事實上很多中國人已經(jīng)去過法國,甚至在法國學習過了,他們知道一個好的可頌和法棍嘗起來是什么樣子。因此 Franck 給自己的要求是“要像在巴黎開餐廳一樣在上海開店”,不能有任何糊弄的成分。
Franck 對中國人了如指掌,“我不太擔心怎么做營銷,中國人喜歡展示他們吃的食物和生活方式”,F(xiàn)ranck 在去年年底接受好奇心日報采訪時說。
5 年時間 Franck 就開出了 4 家 Farine 面包店,去年他還在接受采訪時表示,不僅要在上海繼續(xù)擴店,還要在蘇州、杭州、南京等周邊城市發(fā)展。
Franck 的成功部分來源于他是一個極其嚴苛和追求完美的人。 Franck 對質(zhì)量的要求相當高,我們曾采訪過一位在 Franck 的兩家店都工作過的員工,她提到“ Franck 基本上每天都要來晃一圈,看到有什么不對的會馬上說出來,看到吧臺上的吸管只剩一半了,就說‘要注意了’。”
他的員工無時無刻不面臨著極大的壓力,被要求要做到最好,他的嚴厲程度甚至嚴重到“和他工作 6 個月以上,基本都會被開除”,和 Franck 合作了 5 年的 Camille 這樣形容到這位前老板。 Franck 對產(chǎn)品的細節(jié)追求幾乎到了癡迷的狀態(tài),在圈子里這已經(jīng)成了他的一張隱形名片。
所以至今 Camille 和同事仍然無法理解為什么 Franck 會準許面粉過期的事情發(fā)生,“他過于相信自己了,可以忽略中國的法律使用過期面粉,”她說,“我猜這會是他這輩子犯過最大的錯誤。”
咖啡館 Grains
Laurent 的中國律師馬宏濤在接受采訪時提道,在法國,“最佳日期前使用”是一個更寬松的條款,“最佳日期”并不是一刀切的概念。但在中國,“根據(jù)中國法律,沒有官方的‘最佳日期’概念,只有“質(zhì)量保證期”,律師馬宏濤說,“如果廠家在質(zhì)量保證期外使用產(chǎn)品,法律認為違反了‘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四十條’。 ”
但無論如何這也沒辦法替 Franck Pecol 解釋事件發(fā)生之后的“逃之夭夭”。
陳瑞琪心目中 Franck 令人尊敬的老板人設也因此而崩塌。“發(fā)生了事情,他就跑出去了,對所有人不管不問,所有人還是很相信他,等著他回來解決問題,可是什么也沒有。”
更令陳瑞琪想不通的是, Franck 的主要合伙人中央廚房的廠長 Marion Cambronnet 被釋放了,但也沒有站出來解決問題,同樣選擇人間蒸發(fā),“她就在中國,她就是當事人,她知道所有的情況,她可以把問題解決得清清楚楚,但她一點措施,一點舉措都沒有。”
目前人在法國的 Camille 希望 Franck 及早回到中國承擔責任,她認為 Franck 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,因為正是 Franck 的管理模式把員工的努力毀于一旦,“在公司里,他會為所有人做全部的決定,他的管理模式是恐嚇式管理,用‘被開除’來威脅員工,因為很武斷的原因隨意開除員工。他認為他能做任何事情,甚至是違反法律的事情。”
“我們真的很希望他回到中國,面對中國的司法程序,而不是逃到法國,讓 8 個同事為他的行為買單。”
截至發(fā)稿時間,記者聯(lián)系 Franck 微信,并未收到任何回復。Franck 的微信賬號名字只剩下一個 “F”,以及全黑的頭像。
。ê闷嫘娜請 溫欣語 應采訪對象要求,文中陳瑞琪、肖敬和Camille為化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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