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探訪鴻茅鎮(zhèn):鴻茅藥酒打個噴嚏 當?shù)亟?jīng)濟都可能感冒

  01

  我來到鴻毛鎮(zhèn)。這是一個大多數(shù)人眼中的縣城,小鄉(xiāng)鎮(zhèn)一般的存在。兩旁的街道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小店招牌,幾輛小轎車呼嘯而過,偶爾有一輛拉著蒙古羊的圍欄小貨車“噠噠噠”駛過,小羊眼睛巴巴地貼著欄桿,留下一串拉長的“咩——咩”聲。

  透過門面房間隔的小巷子,會看到一排排泥土房或紅磚瓦房,家家?guī)г鹤,像軍隊的棉被一樣四平八整。再往盡頭,便是起伏不定的小山丘,平緩得如同女人的曲線,雖然遠望土黃一片,但在四月風的催生下,山坡上已探出了尖尖綠芽。

  這里是內(nèi)蒙古烏蘭察布涼城縣鴻茅鎮(zhèn),小城不大。用當?shù)厝说脑捳f,南北兩里路,東西兩里路,電動車十幾分鐘就能穿城。最東邊是當?shù)厥浊恢傅木频,最西邊是鴻茅藥酒的生產(chǎn)基地。

  大門口紅色瓷磚上鑲著“鴻茅”二字,邊上的灰色大樓里有一座兩人高的機器在轉(zhuǎn)動,飄出酒糟的刺激味。繞圍墻走一圈大概20分鐘,可以看到墻外東面17層的宿舍樓,粉著淺紅與淺黃的外墻,這在周圍6層樓以下的泥土房、紅磚瓦房中顯得格外亮眼。

  自從跨省抓醫(yī)生的事情發(fā)生后,這些天,這突然出現(xiàn)了一群陌生來客,人們對這個小鎮(zhèn)表現(xiàn)出好奇。但周圍的小生意主們顯得十分淡漠。

  我進入旁邊的一家小餐館,老板娘李梅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眼,淺灰衛(wèi)衣和水洗牛仔褲,搭著尷尬的黑色運動鞋和雙肩包。

  “他們(鴻茅員工)前幾天就放假了,你現(xiàn)在找不到人哦。”她笑著對我說,眼角的魚尾紋也飛舞起來,剎那間迅速收緊面龐,重歸嚴肅。

  我們的聊天吵醒了里屋睡覺的李梅兒子李格,他剃著短寸,精神氣足,剛從新疆請假回家。李格坐在板凳上和媽媽笑著說話,偶爾對我板起臉用普通話翻譯媽媽的方言。

  過了一會,一個鼓著大肚腩的街坊大姐過來了,睜著小圓眼睛盯了我三秒鐘,轉(zhuǎn)過頭來用方言和李梅打趣,李梅拿起西藍花大小的咸菜梗埋到塑料桶里,遲疑了一會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我感覺自己被排除在外,就走出門繼續(xù)閑逛。下午一兩點太陽開得正艷,大街上少有人,小店門口也沒有叫賣,小城是草原上一只文靜的小鳥。

  到了三四點,背陰面的房屋終于拉升一條長長的影子,熱鬧起來了。帶藍色解放帽的老頭,穿得五顏六色掛著珍珠鏈的少婦,皺紋縱橫的老太太,三三兩兩坐在門前的階梯上,干坐著嘮嗑。更多時候,他們盯著來來往往的人,挪半圈腦袋目送人一程,再在背后交頭接耳。

  仿佛透明人般走著,我看到了錢木然。

  02

  錢木然坐在一個電焊店門口,店面白墻上抹著鐵銹和泥灰,里屋擺著沾滿黑色污漬的小零件,一個工人在蹲在地上焊接一個三角形的屋頂架子,不時傳來“刺啦刺啦”的聲音。

  錢木然叫人印象深刻,不同于旁邊伙計的大老粗模樣,他看著斯文而講究。斑白的頭發(fā)半指長,灰色夾克里套著淺紅條紋的襯衫,黑長褲下蹬一雙褐色皮鞋,腰背筆挺,干凈清爽,一副書生氣。后來伙計告訴我,錢木然在幾百米處的十字路口至少有四間門面房,都租出去了。

  錢木然是鴻茅藥酒的早期員工。1986年,18歲的他當了一名制酒工人,月工資36元,當時酒廠還是國營小廠,好歹拿了鐵飯碗。

  “效益好的時候,我們一天10個班,一個班燒1噸酒,兩天貨車就來拉一趟,月工資也漲到了200多塊。”錢木然回憶過往笑嘻嘻地說,一邊和旁邊老伙計努著嘴點頭。

  這得益于鴻茅藥酒的銷售權(quán)轉(zhuǎn)讓。1995年,鴻茅藥酒與內(nèi)蒙古金火公司簽訂全國總經(jīng)銷協(xié)議,金火老板杜海軍在保健品營銷界頗有手腕,使出兩大營銷殺手锏——電視專題片和免費義診。

  在人們健康意識初現(xiàn)的年代,一個個保健品神話脫殼而出。據(jù)報道,鴻茅藥酒的年銷售額也一度攀升到10億元,搶購人群甚至擠破藥店柜臺。然而,錢木然還沒嘗到幾年甜頭,就下崗了。在國企改革大背景下,鴻茅藥酒的股權(quán)結(jié)構(gòu)再次調(diào)整,2001年被上市公司金宇集團以77.1%股份入主。

  “當時總共200多人就裁了一半,給了2萬塊補償。一句話不說就讓你走。”旁邊的電焊濺起細落的火花和黑渣滓,風吹起一片帶焦味的塵土,他一手護著臉,垂喪著眼睛。

  當年33歲的錢木然,看看老婆孩子,決定回到鴻茅酒廠當臨時工。但那時突然藥品管制強化,廣告越打越難,渠道也在收縮,廠子效益急轉(zhuǎn)直下。2005年,錢木然離開鴻茅酒廠,去當?shù)亓硪患揖茝S做工。近兩年,他又失業(yè)了。“現(xiàn)在做什么呢?沒事干。”他擺擺手,咧嘴笑著,旁邊的老伙計也跟著呵呵一笑。

  時代更替時,個人命運顯得難以捉摸,當曾經(jīng)篤信的事業(yè)中斷,人也不得不被拉回現(xiàn)實。提到前同事,錢木然說有個老伙伴已經(jīng)從鴻茅藥酒退休了,“人家有退休金哎,我什么都沒有。”他望了望四周,拉低聲音對我說,“當年好的幾個企業(yè),化工廠、岱海漁場、鴻茅都賣掉了。”

  由于企業(yè)虧損,2004年涼城縣化工廠被山西客商收購,2006年岱海漁場也被賣身。當?shù)厝烁嬖V我,化工廠現(xiàn)在效益不行,漁場由于水污染和水位下降也一般般。

  太陽緩緩下落,房屋的影子越拉越長,電焊店旁邊的屋子前聚集了看棋局的老人,他們雙手背在身后,低著頭嘟囔著局勢,女人們拎著圓白菜從集市上回來,錢木然轉(zhuǎn)頭對我說:“我已經(jīng)跟你說這么多了,再問就不行啦!”他一拍大腿,自顧自地哈哈大笑起來,緊促的眉毛一下子舒展開來。

  在集市的一頭,我見到了鐘虎。

  03

  涼城岱海廣場旁邊的大路上,從早上5點多到晚上10點多,都有人在集市上擺攤,賣水果的、賣衣服的、賣菜的。鐘虎坐在三輪車上,車后是他的全部家當,一車新鮮的西瓜、梨子、丑桔、油桃、山竹、蘋果、菠蘿等。

  2001年,鐘虎從當?shù)氐臋C械維修廠下崗,才三十五六歲。“我還有老婆孩子,憑什么讓我們下崗啊?”說到激動處他漲紅了臉,兩手嘩嘩地劃著半空,露出幾只扭曲發(fā)黑的指甲。

  他回憶當年去過北京。“往那一站,一看北京人都白皮膚,我們就是二愣子進城,黑不溜秋的,一看就是受苦人。”他稱干體力活的為“受苦人”。對面賣菜的小伙子被他的大嗓門吸引過來,聽著“咯咯”傻笑,小伙子小時候啞了,但耳朵好使。

  后來鐘虎開始賣水果,說前幾年行情特別好,有一個半月掙了1萬多元。當時每天都有外地老板來涼城招工,舉個牌子問,工地的、流水線的,拉到呼市或包頭去。“一天掙150、250塊不成問題,那時候人都有錢啊,受苦人吃個30塊一斤的牛肉都吃得起!”

  但近兩年,工地不要人了。鐘虎今年從正月二十一開始擺攤,到現(xiàn)在還虧損,可是他不敢停止進貨,一旦不新鮮全都賣不出去。

  這時有對夫妻帶著七八歲的女兒來攤前,女人抓了兩小把橘子,一稱11元,比三輪車高半個頭的女兒拉著媽媽衣角,指了指翠綠的小香瓜。女人拎著袋子說:“你看這么點都11塊了,”轉(zhuǎn)身朝向丈夫,“快點啊,掏錢。”

  涼城本地不產(chǎn)蔬果,基本從外地運,水果尤其熱帶水果價格昂貴。在鐘虎的攤子上,一個普通大小的菠蘿標價13元,北京一般6到8元,油桃一斤也要11元,而北京一般七八元左右。

  日常水果尚且舍不得消費,更別提當?shù)貜S家直銷的148元一小瓶的鴻茅藥酒了。“太貴了,喝不起。”在平均月收入1500-1600元的涼城縣,普通人難以承受,也對藥效知之甚少。

  鴻茅酒廠創(chuàng)辦于1962年,涼城人打小接觸,當?shù)厝烁嬖V我,涼城最好的企業(yè)只有兩家,國有控股的岱海發(fā)電廠,還有傳聞上市的鴻茅藥酒。此外,不少人對去年冬天新建的岱;﹫霰в衅诖。

  這幾年,鴻茅藥酒業(yè)績節(jié)節(jié)攀升,對地方稅收貢獻很大。涼城縣政府工作報告顯示,2015年鴻茅藥酒納稅近6000萬元。當?shù)孛襟w報道,2017年鴻茅藥酒零售額突破50億元,納稅2.7億元,解決當?shù)?00多人就業(yè)。

  作為當?shù)氐募{稅大戶,鴻茅藥酒打個噴嚏,當?shù)亟?jīng)濟都可能引發(fā)感冒。而酒廠的員工更像是編織了一張大網(wǎng),收入狀況牽動著當?shù)厝f千商販的生意。

  為了打響鴻茅品牌,當?shù)卣幌Ц拿?017年5月,涼城縣岱海鎮(zhèn)劃分部分區(qū)域設(shè)置“鴻茅鎮(zhèn)”,作為縣城城區(qū),而原來的城區(qū)名“岱海鎮(zhèn)”成了鴻茅鎮(zhèn)往東區(qū)域的鎮(zhèn)名。

  04

  說起廣州醫(yī)生被捕一事,鐘虎一下子從臟兮兮的坐墊上站起來,挺起大肚子,“那廣州醫(yī)生搞的什么事?要是倒閉了,這些人怎么辦?怎么吃飯!”他右手食指敲打著裝雪梨的紙箱,古銅色的面龐微微顫動,眼鏡片在路燈下晃著亮光。

  但鐘虎終究是矛盾的,他一會對當?shù)亟?jīng)濟恨鐵不成鋼,喃喃自語:“照我的說法,這地方是完了,徹底完了。”一會兒又背起雙手,盯著我說:“你要找北京的、南方的老板來投資,這樣我們有工作了,也就富裕了。”

  鴻茅藥酒的每一次震蕩,都給當?shù)亟?jīng)濟造成沖擊。鮑洪升成為當家人,開啟了二度瘋狂營銷的年代,鴻茅藥酒重啟輝煌。但如今,它的前景再次被蓋上一層灰色。

  這里的年輕人很少留下來了。郭石是涼城縣人。我在北京見的他。大學畢業(yè)后,他到一家國企做IT工程師。32歲,單身,這不是父母期盼的。郭石的父母是傳統(tǒng)的農(nóng)牧人,住在離鴻毛鎮(zhèn)40里的村子里,屋子至今是泥土房,只養(yǎng)了十幾只牛羊。

  “就算回去,我也不回涼城,可能是呼市吧。”他放下杯子,撲閃著大眼睛淡定地說。

  秦勇愿意留下來。他是出租車司機。在涼城縣城40公里外的卓資山上班,做一家礦業(yè)公司的污水處理管理員,半天活干完后再到?jīng)龀情_出租,除掉一千多元個人開支,每個月能給媳婦上交六千多元。

  “每天就是工作、開車、睡覺,我媳婦不上班,還有倆孩子,一個大學一個中學,不掙錢怎么辦?”他止不住喃喃自語,“我們這都是為生活所迫,生活所迫你知道吧。”他頂著黑眼圈,語氣里透出幾許疲憊,眼睛無神地望著前方。

  這里是鴻毛鎮(zhèn),和鴻茅藥酒是兩個世界。

  來源:AI財經(jīng)社 記者 劉雪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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